道藩樓的夜色    

 

    夜幕底垂,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。我獨自一人,來到了與指南山緊緊毗鄰的道藩樓,既不是為這夜色,也不是為樓而來。

    這幢樓是乳白色的規規矩矩的方塊式建築,它是我們白天上課的地方。暮色中,整棟道藩樓被重重樹影圍繞,背後的茂林隱密處,是一大塊垂掛在深藍色夜空下的漆黑的指南山的大剪影。

    早已料到,如此的夜晚人煙必然稀少,路燈也忽明忽暗,前不見有人後不見來者,彷彿隨時有妖魔將出之勢。然而道藩二樓明亮的燈光,卻像是捕蠅燈般炫耀著它的魔力,把我從老遠召喚至此。

    雖然沒有星,月卻是明亮的,像在天上笑著,似乎是個令人愉悅的上弦月,我記得。那皎潔光芒,使一段段樹影亂陳在道藩樓乳白色的磁磚上,灰灰的,花花的,像披一層紗般籠著,突然覺得自己的眼,有些看不真切地模糊了。孤零零的我,感覺夜色看起來並不美,什麼東西都形單影隻:山巒是一脈孤立著的,樓也一幢幢彼此分離,路漫長而蜿蜒成一條線,而人影也被月光拉長得像一紙片般薄弱。

    樓越來越近了,燈光更加強而有力地蠱惑著我。幾乎是狂奔地一頭撞上了白天為學生們敞開著的大門,玻璃門強烈地撼出了巨響。夜裡,道藩樓的大門是深鎖的,我竟沒想到。白天,習慣它是敞開的、歡迎我們的,它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。而那可憎的透亮,讓我一眼望穿通往二樓的梯,十步距離之內,我只能駐足呆立。

    不死心的我又走到了第二扇門,那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鐵門,這門平常雖只能從裡面打開,但每晚都會架著一根竹掃把,方便需要的人進出。今晚,我以為那根掃把也會在門縫間等待,所以來到門邊的時候,滿腦全是輕易推開門的幻想。拾級而下,穿過一片草地來到了門前,但這會兒門卻死死地緊閉著。用力撼動了幾下,卻沒有如願應聲而開,我的心開始茫然不知所措,用盡吃奶的力量拍著門扇,一次又一次的試驗著,然白天時可從沒有一次像今夜這般地渴望進入這樓。

    仰頭看天,心中千百遍地告訴自己:天無絕人之路。夜空分不清是白晝或是黑夜,大塊的地方是淡淡的深藍,而邊緣處一長條的白雲,彷彿破曉前的光亮,雲消霧散之際,黎明必會到來然無情的時間兀自泊泊地流動著,一分一秒,而我的心卻是膠著的,在濁流裡孤立無援地守著。

    道藩樓的背面是一處學生們平常不會造訪的地方,這時已暗得分不清方向。和山僅一線之隔的這條小徑,荒草漫漫,柏油路彷彿不曾被人踩過似的黝黑,延著乳白的牆,我觸及了一個長條狀物,是一根通往二樓水管,密密泛著鐵鏽和青苔,手一碰鏽就散落滿地。如果哪天,碰巧也有人來到此地,那麼地上的那堆鐵屑和水管上苔痕上的印記,都可以為我說明,這夜,我曾到來。

    不遠處,乍現一道用鐵絲網做的圍籬。「如果,這個牆並不太高,也許我的腳可攀著網子越過…」我的希望又再度被燃起。忘了當時是否有路燈,只覺得它是眼前唯一的亮點,意外發現那是另一道死鎖的門,上頭早已爬滿了藤蔓。今夜遭逢了三道門,只有這次,我想它是給人一些希望的,即使它上方架設著利刺但,至少它的上方留著空間,不是完全拒絕我的。

    想起一種人,和我今天的心情也許相同,那些被困在火窟的人們,是否像我一樣渴望一道門,可是多半不如我這麼幸運,如果它和牆壁緊密相扣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事。而我遇到的這扇門,它是和夜色相連的,即使滿佈的藤蔓掩飾了它的武器,使它看起來多麼可愛,像安東尼的玫瑰門!我細細瞧著它斑駁的美麗和若隱若現的芒刺,心一橫閉上眼,因為心中那道光在向我召喚,懷著浪漫的負傷,英雄式地一躍而下,背後還傳來鐵門危危顫顫的回聲在夜裡久久不息。

    夜色,幽幽惚惚的在水銀燈下漫著藍光,霧氣淡淡地籠罩著天井,隔著兩個世界換作兩種心情。在外面的時,摸著樓的實體,一片漆黑反而讓我對明確的目標感覺踏實。而現在,門已開啟,心中卻更多了一分忐忑不安,多希望一切只是場惡夢。

    急急地邁開步閥,腳下掠過許多枯枝、黃葉,和不知名的蟲子,歉然地意識到自己打擾了這片草地上安居的族類。飛蛾和蟲子撲著燈火,在眼前晃來晃去,腳下一隻挨一隻行過的六足動物,仔細地用每一隻腳撥過我的足踝和鞋面,即使知道他們的名字,也無暇去想。

    走進了樓,我心中只有那條通往二樓的梯,走到了梯,我心中又只有二樓的光了。也許夏夜是要給我這些禮物也說不定,道藩樓的夜色,或許是那晚,最純潔、可喜的部分,可惜我心不在焉,只能錯過了。

    我來了!梯的盡頭,粉牆上寫著大大的「2」字,走廊的盡頭,就是那個發出光亮的房間。對那房間是熟悉得過分了。摒息著,慎重的,這樓悄悄的,心卻怦怦地跳著。我回頭張望,透過山上的樹梢,卻看見了一顆星,害羞的發現,以為是一個沒有人的晚上,卻看見了一顆星在窺視著我。手顫抖得竟握不緊門把,也許是剛才爬牆的痛楚還在。那光,從門縫恣意流洩出來,一直慫恿著我前進,汗水滴在刺痛著的手上,無端的,淚卻在眼眶裡打轉。

    房內,那光亮映照著許多忙碌的臉龐,一個個埋首在工作中,手勤快地動著,抬頭迎向我的,全是慘白著,面無表情的疲憊。最裡處,電腦堆下露出一雙熟悉而好看的布鞋,他端坐在電腦前,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,頭也不抬一下,嘴角似乎囁嚅著,發出像是要說話的聲音,可是我,幾乎只聽得見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氣。

    奔向他,站在身後,感受到那汗溼的背和亂髮氣味,以及他身上散發的每一分熱度,濃濃的依戀使我感覺到自己快要融化似的。他是我生命中的光,而我,就像一隻以他為目標的飛蛾,向著光所在之處,奮力的,拼了命的追隨著。

    道藩樓倚著指南山,指南山卻沒有依賴道藩樓。『妳真正要啟開的門,也許是這道心門』,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冷冷的鑽入了我心中。

    他是笑著的,從螢光幕的倒影,我似乎看到了,即使只是牽動了一絲嘴角。我知道自己不要打擾太久,該走了。雖然,想和你分享那不及貪看的夜色與新月,但螢光幕,黑底泛著的文字,是我們唯一無法溝通的語言。雖然,迢迢千里會了這一面,此刻又是我一個人無聲無息地道別。

 

    「銀河深深隔兩岸,不惜夜夜築鵲橋」,我萬般艱難渡了這橋又如何?相逢的背影,僅映著短暫的合一,這之後,你我的時間流繼續往不同的方向,滴答地走著。輕輕扣上了門,我的影子又沒入了重重的夜色中,每夜每夜重複著倉促的會面與離別,從來,我沒仔細看過道藩樓的夜色,只感覺下樓的腳步,一天比一天沈了、重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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